罗彬瀚心平气和地追问是否淹死了人,或者淹出什么毛病,结果并没有。当时有段日子没下雨了,河水流速也低缓,没有一个人在河里超过半分钟。可是,桥拱顶距离河面有将近六米,而河道的水深不过一米半,还用水泥板做了硬化。掉下去的人不是摔断了腿就是磕破了头。要是河水真的深得足以淹死人,他们反倒未必会受伤。
“啊。”罗彬瀚平淡地应答,眼睛盯着客厅的佛龛来避免露出冷笑。
“没有出人命?”他问道,“医院定了几级损伤?”
没有死人。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可说到伤害程度时,这对父母就几乎没一句清楚的话了。他们只是可怜巴巴地申诉说对方特别厉害,特别难缠。总是不断地打电话来索要医药费,并且扬言要把罗嘉扬送进监狱。当罗彬瀚隐晦暗示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时,他婶婶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她回忆罗嘉扬小时候是多么乖巧和听话(罗彬瀚倒记得他打伤过一个小学同班女生的眼睛);他总是对父母说将来会挣大钱,会娶个漂亮懂事的媳妇让父母享福;他本来应该很有出息,如果不是外头的小孩把他带坏了的话。
罗彬瀚耐心地尽他自己的义务。“义务”这个词既有极为宽泛的尺度,要是讲给俞晓绒听只会叫她觉得莫名其妙。像她那种小孩是在纯粹现代化、原子化的家庭里长大的,根本搞不明白大家族之间复杂的利益关联与伦理秩序。罗彬瀚知道自己今晚被叫来是为了给出一个承诺,倒和钱没有关系——赔偿金上个月就付掉了,问题是两边都还没把消气;挨打的那边总想再狠狠地敲一笔,罗嘉扬则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流氓的讹诈。他表面上答应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但父母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报复的意图。因此,他们需要一个真正能控制罗嘉扬,却又不会为其反噬的人。俗话说,长兄如父。
这场诉苦会比罗彬瀚预想得还要长。他的叔婶是遍数了这两年来全部的心酸,把他们对于儿子的期盼与现实返还的失望全部倾吐给了另一个族中晚辈。这件事急不来,因为安抚他们也是处理罗嘉扬的步骤之一,其重要性就好比在拆除炸弹前先清空周围所有的易燃易爆物品。罗彬瀚自己也在努力符合传统道德的标准,即作为子侄有义务为此事感到难过,有义务倾尽全力去理解长辈的不幸。他控制住了低头看手机时间的频率,至少在表面功夫上合格了。
他还问了问罗嘉扬在昨夜凌晨给他打电话的事,结果倒也无出意料:是他这对叔婶施力的结果。他们感到进一步和儿子谈论前程有切实的人身危险,便转而兜起圈子,委婉却反复地劝说罗嘉扬去跟他的堂兄谈谈心,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去打扰他。而为了让父母彻底从视野里消失,罗嘉扬在他自己的活动时间打电话把罗彬瀚叫醒,又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这样一来,他的父母便合乎情理地无法再来烦他。义务转移到了罗彬瀚这边。
等罗彬瀚离开屋子时,距离午夜只差八分钟了。他的叔婶终于想起来他第二天还要上班,歉意地要给他带点水果。罗彬瀚推辞掉额外的赠礼,又开始重新排自己的日程。他本来觉得自己今晚好歹能见罗嘉扬一面,可太低估了安抚叔婶的难度。眼下再去罗嘉扬的住处有点太晚了;再早两个小时,罗嘉扬没准刚刚起床,但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只能去翻遍市里的每一个夜场。于是他修改计划,带着满脑袋别人的苦水回到家里。
俞晓绒已经睡了,他只在客厅里发现一本敞开的中德对照词典,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没碰乱这本书的页码,把它小心地平移到了电视柜上,用遥控器压好,然后坐在那儿琢磨罗嘉扬的各种往事。等他进卧室的时候,窗外天空露出了第一抹红光。他感到精神上的疲倦,头脑和身躯却活跃亢奋。也许是为了给他一点喘息空间,这两晚李理都没主动现身。他在床上看了会儿手机,很快又起床做饭,在俞晓绒起床前就出门去了。
上午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