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巷呈给他们最后的一张面孔却不过一片废墟,那大火焚烧过的残留,不是几具乌黑尸骨,而是一双双望向他们的挣扎绝望泪眼,成去非在经历了一阵巨大的目眩之后,终软下双膝,怔怔跪于这片废墟之中,他的眼角,也终涌落出此生最为痛楚的两行泪水,而于这泪水中,有微明在他指间错开一瞬,煦然波动,他这方发觉压在他身下的,是一具尸骨,是一具维持双臂仍抱于胸前姿态的尸骨,而这点微明,借着雪光背后的月色,他终辨出模样:
那是一枝步摇。
万般黯然中,那是一枝步摇。
他于尸骨指间又发现一枚羊脂玉做成的印章,这无须他细辨,那上面刻着的四字,真的无须他细辨,他亦无从细辨,因那手指扣得极紧,无人可动,他突然呆住,望着这烧成漆黑一团,只余上半身的残骸,忽被灼伤。
他滚烫的泪水止于此刻,他将那支步摇紧紧握于掌间,参差不齐的金枝金叶带来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觉。原来不过如此,留下的,可再得以握于掌间的,不过一枝变色的步摇。
那么她呢?
她最终成了他的一把故剑,只是那剑太过纯然,他始终不是与之可匹配的剑鞘,是故永远地遗失了她。
眼前徒留一个破碎泥泞的人间给他,而他的红尘余生,再和她无半点干系。
他的心也终在某一处狠狠地再度摧折了一回。
“大司马!”有熟悉的声音将他寻回,成去非在回首相看时,认出公府属官张子衡来,他佝偻灰淡的身影行至眼前,这雪光,不足以让成去非看清他面上神情,于是这名寒门小吏在这半明半寐的光线里,不等大司马开口相问,已自顾喃喃答道:“大司马您终于回来了,下官一直在这等您……”
他哀伤的态度似又带几分麻木,成去非低低应了一声,并无问话的兴致,于是这毫不起眼的属官,无人知他何时悄然而至,亦无人知他悄然而去,当成去非一行人正欲离开乌衣巷,一众喊杀声忽而迫近之时,更无人却留心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不好!”副将神色一变,噌地拔出利剑,目中闪过一瞬的惊惶,复归镇定,方吩咐左右前去打探来者何人,只觉耳畔一阵生凉,激得他肌肤战栗,那是一枝顺风而来的冷箭。
“大司马!我们好像遭了伏击!”副将在望向成去非的刹那,忽看清了那漫如潮水的人群,仿佛没有穷尽般穿过长干里,穿过建康城,统统向已沦为废墟的乌衣巷涌来。
成去非随即翻身上马,看了看面上犹挂晶亮泪水的虞归尘,两人并未说话,目光交错的一瞬,同时夹紧了马肚,轻叱一声,朝疯狂嘶吼而来的人群驰去。
燕山雪早与主人心意相通,它径直冲散了人流,虽那人流很快又凝聚成股,直到它被一农家子所持锄头狠狠砍中前蹄,成去非身躯一倾,翻滚下马,燕山雪悲鸣倒地,成去非左臂亦被一利器所伤,他忍住那股钻心疼痛,奋力抬起右臂,已顾不上眼前为掩护他而不断倒下的卫士。
那些随时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枪,此时变得愈发稠密,落雪也愈发绵密,渐渐阻断他同他的将士们,一刻钟,两刻钟,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阵中传来一声高呼“府兵已快至长干里!保护大司马,快!”然而仅此一句,再无后续。
他清楚他们不过流民,他们杀人的姿势未免拙劣,他们的武器未免滑稽可笑,然而,他们却是被得罪太深,他们于肉食者面前所迸发出的血勇,以致于一截木棍,也可挥起击打出粘稠脑浆,雪亮的镰刀也自可割下无数首级。
最最重要者,他们实在数目众多,没有穷尽。
数枝露在成去非甲外的羽箭,箭根处披泼的鲜血,溅落在脚下白雪之间,虞归尘就在他身侧,而他视线却开始急剧模糊,太多太多,他所不曾留意的,不曾在乎的,身体里所积蓄的,经年的疲惫,终在不断的厮杀中喷薄而出,在避无可避地蚕